轻轻合上《思想起》,心的脚步仍旧远行于诗意的雪地里,在干净的雪片里,我们听到了原野独特的声音。读他的书,我有时忍不住放声大笑,宛如顺着他的文字回到了无邪的童年;有时又禁不住泪水迷茫,无法不陷入酸楚深沉的思考。悲天悯人的原野,首先是个人道主义者。他看茫茫人世,始终有一双善良深情的眼睛。操劳的母亲、当过骑兵的父亲、小羊羔、蒙古歌手、天真的孩子、青草与月光,在他笔下呈现着朦胧而温暖的美感,一种让人难过的感伤意味。岁月、生命、情感,这一切在他笔下思绪万千。从花鸟虫鱼到宗教哲学,从饮食男女到美术音乐,他笔触所到之处,流露着人性的温暖,一种慈悲、爱,一种表面诙谐实则恳挚的情怀。他在文字中伸出一双手,领着我们看《雪地贺卡》,看《月光手帕》和《披雨衣的黑猫》,听马勒的音乐,听雨水和风的声音。他像先辈在茫茫草原上放牧那样舒展地领悟着、写作着、表达着。感性与知性,浑然天成。恰如那首题目为“思想起”的闽南民谣,迢遥而沉婉,风神迷离。我们看到了在文字中盛开的花朵,看到了一个人在文字驰骋的身影。原野的散文来自心灵深处,是以从容之笔展示的了悟生活后的通达平静。一如他的为人:诚恳、朴素、低调。原野的聪明很少有人可比,但他不透露聪明。他读书广博,却不卖弄学识。他的目光超越文字之外,远远投向土地上的劳动者,一往情深。
曾是诗人的原野,文字的干净与准确,臻于很高境界。不晾书、不滥情、不故弄玄虚成为他写作中的自觉。他笔下的散文,在单纯中呈现丰富,于朴素里展示优美,被选入多种经典性选本并译为外文。他又是一个忧伤的诗人,微笑之中难藏伤感。《樱桃是弯弯的手指》、《到哪里去找清澈的眼睛》这类文字篇幅不长,却是纹理细致,轻盈洁净,仿佛是从他笔下飘出的歌声,使人心动,又带着一种难言的、让人泪湿的怅惘。他对生活那种特殊的感悟力,语言、文体那种出色的表现力,常常令人吃惊。他的散文无论长卷还是小品,都散发着一种独特的气息。后来我甚至有这种感觉,好像他把那些文字都用自己的毛巾轻轻擦试过了,使它们带着他独有的气息,光鲜爽洁地站在我们面前。在20世纪文学之门就要关闭的时刻,对于原野,我们已经有理由关注其作为优秀散文家的存在与成长。
1997年夏天,原野到哈尔滨参加一个笔会,编辑部与他约定在铁路俱乐部见面。我记得非常清楚,在江畔的夕阳中,原野向我们走来,他竟是那么健康,身材挺拔,像是松花江畔常见的赛艇运动员。在文字中潇洒诙谐的原野,生活中彬彬有礼,庄重而有教养,给编辑部人留下很深的印象。次日,我们开车去看肖红故居。车过呼兰河时,我们说,当年放河灯的情景,给童年的肖红留下了深刻的印象。原野凝望河水,庄重地点头,就像看见了当年那些顺水而下的河灯。呼兰河两岸平凡、几乎算不上什么景色的北方风物,隐藏着那种与北方人息息相通的、并不是谁都有感应的苍凉与刚劲。我陪很多外地作家去过肖红故居,像原野那么专注深情的参观者并不多。他在那座院子里感觉到了什么?当年吹过肖红的风,吹动着他的头发,他一处处地看着,明显地有一种激动。回来的路上,又过呼兰河,他郑重地说,我想在这照像。呼兰河畔,肃然而立的原野,你是在听河水的脚步,还是在听内心的声音?
这样的一个原野,在当下浮躁的时代,是那处出于心灵的需要,在夜深人静之时仰望满天星斗的人;他是即便生活在滚滚红尘中,仍然不肯尘垢满面的人。善良而深刻的心灵,对于美的倾心追求,纯正游牧民族的血缘和大雁般高飞的天性,使他的散文正在呈现一种超然拔俗的气韵,这个并非骑手的鲍尔吉·原野,正领着我们翻山越岭,去看他那片灵魂的草原。